我们会在云中逃亡吗

2021-07-17 - 13 分钟读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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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奇异的风,从水面吹过来。水边有厚厚的土堆,表面崎岖,磨砂颗粒的质感。希腊感受的白色石柱在远处,近处龟背纹的墨绿色。低头看站着的地方,双脚模模糊糊,随后往前迈,沿着水岸的方向。水映着天,暖的、润滑的光,紫、红和橘黄,总体是青蓝色。一整片白光,应该是的,一群面容模糊的朋友,朋友的感觉,属于心底确定是朋友的感觉,但是不知道是谁,坐在开往岸边的绿皮火车窗边。在水边鱼贯分开,四散旅行。一只狗的眼睛,黄褐色狗,狗的眼睛是钻石形状的,冷静神秘地注视,注视着,长久注视着。在一阵没有停止的奇异风里,狗的毛发轻微地伏倒。狗的眼睛中渐响起一阵声响,由远及近快速接近,闪躲不及迎到面前,成为无法回避的物体。电话。K从梦里醒过来,接起电话。朋友责怪为何不回信息,讲定下午见面,朋友将携未婚妻一道聚餐,并询问K女友是否一同前往。

窗帘没有拉严实,从缝里透出一道光,照在床和地板上。光的边缘光滑,映着天花板浮动着黝黑的蓝色。K的女友刘海长长的,脸藏在头发里。望向K时,不习惯对视双眼,匆匆看一眼,转过头去,让两侧头发甩到脸两旁,把自己藏回去。她的胸部很大,K想起来,或许是对挺拔胸部的不适应,她习惯性圆肩,让胸恢复到和脸平齐的水位。床单蜿蜒,高耸,阴影拉得很长。K想象这是一种地貌,太阳从西边升起,K进出峡谷冒险,在厚厚的的黄土砂岩中穿行。充斥着褶皱的床单,纠缠起明暗调子和缱绻的温度,记录可能或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齐向K提供着情和色的隐喻。坐在沙发上注视了一会儿,K想起之前和女友去看一个展览。摄影展。巨幅山谷的照片,上面用油笔画了一些颜色,似乎是照片的一部分。摄影展分上下两层,一二楼间是一个特别长的楼梯,女友走在前面。更前面还有一对情侣,女生穿着牛仔短裙,和男生牵着手。K往上看,看到女生牛仔裙下的底裤,白色的内裤,饱满的褶皱。K像是坠入一口枯井,光从井口向下照射,周围充满蓬勃干燥的空气,随着下坠离洞口越来越远,视野只剩井口,但亮光处细节仿佛近在眼前,无比清晰,洞口青砖间生发着青苔。此时女友仿佛感觉到什么,回头望了K一眼,K已将视线转移。

K决定步行前往,抄近道穿过一片湿地。两旁是高高的树,榕树银杏树樟树之类,总之树干笔直,树枝在人以上开始分叉,间距规整,应是人工林,但有年头的样子。偶尔有小湖,湖的那边,还是树长在土上。路也不能称的上是路,前段铺一些石板,走到中段,就看不到明显的路线,从芦苇和其他野草中劈出来空隙,容一人走过,辨认地上依稀踩过的痕迹,确定对的方位。从树的缝隙,望得见远远地,淡蓝色山的影子。天气阴沉沉,下午不看见太阳。也许是行走在密林中,阳光照不进来的原因,K这样想。野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树倒映在水里,水有点浊。不赶时间时候,K也从这条路走去公司。在高耸的树林里穿行,常有瞬间,K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都市,行走在原始森林里,听不见街道的声音,有时鸟叫,不关心天气。走着走着,黑夜浓郁,就离世界更远了。树林走到尽头,回到一条车流不息的马路上,K常感到一阵恍惚,属于一个远行的旅者,突然回到都市生活的恍惚。

K走到中段,隔着湖,看到湖对面树后有只鹿。K走到近水边,看清楚些。云拨开了一点,一缕沉闷的白色太阳,照在灰绿色的水面,于是闪着一点朦胧的亮光。远远地,鹿大半在阴影中,身上黄棕点缀白色的斑点,高耸的脖支持着瘦而小巧的鹿头,头侧着,眼望向K。不像是警觉,像是悠闲,不时低头在草里寻着什么。鹿角山石样,南方的太湖石,转折多,嶙峋。K端起相机,朝鹿的方向取景拍照。按了几下快门,太远看不真切。K环顾四周,往来的路再走几步,要找湖的边缘埂道绕过去。湖的那边是另一片湖,沿着湖绕,离鹿的方向就越发远了。便折返往前走,要看前面有没有路。K边走边拨拉着野草分道,发出大的声音,K确信声音传到鹿所在的地方,但眼看鹿立在树影里,也不移动,不受这边的惊扰。这时K看出来有一侧的,右侧,鹿角断了一片,两侧的鹿角不对称。走回到另一侧的水边,水面被一人高的芦苇遮蔽了,拨开芦苇,K看向地面,有一团白色的卫生纸,旁边有个用过的避孕套,乳白色,浑浊。K感到喉咙干燥,脑子里闪过一串琢磨,谁,什么样貌和穿着,是什么关系,在什么年纪,在什么时间,天黑还是清晨,什么情境,到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对话,谁说服了谁,当时现场又是什么样。这些被禁忌的联想,让K想起件别的事情。

还在A城的时候,K与女友异地。K公司团队外出团建,住在郊野的度假村。晚饭后,当天的活动就结束了。同事提议散步去山顶天文台看星星,一行五人欣然前往,含K。爬山速度不一,K和一女同事落在最后。K和她分属不同的部门,平素并无往来,只听闻她再过一个月将与未婚夫结婚。她大腿细瘦,脸上有雀斑,眼神有一丝神经质般的冷漠。在一个分岔,他们挑选了一条他们认为对的方向,期间并无过多交谈。行至山顶,没有天文台,发觉应是走错了方位,但K却有种隐秘的安全,难以发觉的欣喜。天上确有星星,路边的蝉鸣,和她登高缓行后的喘息声。风渐大,K脱下外衣为她披上。她侧头亲上他的嘴唇,唇热而酥软。K措手不及,却并不意外,电光火石中他反觉得这是安全的,仿佛他们行走在密林中,道德、责任在马路上川流不息,这些都在远远的地方。拨开她脸颊的短发,K看着她迷茫、发烫的脸,眼神却不胆怯,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睛在黑暗中亮着,散发着明亮的情欲,像只小兽迅即将他吞没。回去之后,白天他们在公司并无交集,夜晚在地下沉默地搏击和纠缠。回顾这段时间,K奇怪地觉得,关于这段关系本身反而是纯洁的:他在他黑色的洞穴里,安然地点燃属于他自己的火。在面对远方的女友时,也一如既往地温顺和爱。他的罪恶,不是来自欺骗,而是来自对此竟无罪恶之心的畏惧。这种撕裂终于在K不告而别搬离A城后结束。

到餐厅,朋友未婚妻——之前见过,K看到她已经在了,朋友不在。她解释他们从不同地方出发,朋友此时应已在路上。今日路上似乎格外拥堵,幸好她刚好在这附近活动,所以得以幸免糟糕的交通。K也解释一番晚到的原因,拿出相机,要给她看密林中拍摄的鹿,说明因这件略奇异的事而晚到。她翻看照片,没看到林间鹿,只有树和湖。K大惑,她微笑了,并不介意。她放松的样子,让K局促起来。她自然地接过话题,抱怨一通交通、天气,询问K的事业和近况。她说话时,K不去直视她的眼睛,似乎有一堵厚厚的泥墙,视线只能落到她面前几十厘米的桌面上。K说了几句,感到喉咙发紧,声音变得尖细,于是调换了下坐姿,一条腿搭上另一条,斜对着她,让自己处于放松的样子。她叫来服务员,问K想喝点什么,K问不用等朋友一起吗,她笑笑,一边等,不着急。点了两杯酒,便将菜单交还服务员。随后看着K,接上刚刚的话题,她在说她养的小狗,最近终于学会不在家随地小便,她正为这个进步感到高兴。前天打扫卫生时才被发现,狗学会的竟然是排便在厕所推拉门的拉槽里。说到这,她笑得前俯后仰,K配合着笑。

对朋友未婚妻,K一直有怪异的感觉。某一年元旦在国外,K和女友在一个并不特别热门的海滨城市。傍晚在沙滩,竟然遇到了朋友。朋友和未婚妻正在相互拍照,朋友未婚妻穿着低腰热裤,印着某种源自南太平洋风格图案。臀部和大腿饱满,胸前V字镂空,用线带绷着两侧的吊带,线带的绑法很奇异,K觉得像是某种有毒性蜘蛛的织网。傍晚眺望海浪汹涌,若隐若现。朋友兴致很高,趁落日后天色蓝调时间,一起在海滩合影留念,并邀一同晚饭。城市不大,元旦前夕,许多饭店已经关门。他们走进旧城,在街道巷尾穿行了很久,直到天色全黑,找到一家土耳其餐厅。餐厅玻璃门,室内大片大片白色大理石地面,抛光得很亮,反射着内厅过亮的白光。他们对桌坐下,朋友兴致很高,菜还没有上就喝起酒来,但酒量一般,很快就烂醉了,聚餐就没办法进行。K扶起朋友回酒店,朋友未婚妻是清醒的,领着他们寻去酒店的路,一路竟也无话可说。K扛着朋友进到房间,将他放到床上安置。朋友未婚妻站在门口看着,面无表情,并没有帮忙的意思。离开的时候,K需要绕过她出门去,门廊很窄,从她旁边走过的时候,K感觉离她有点近,闻得到她身上香水味,混合着玉兰和青柑。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K走出房门转过身道晚安,朋友未婚妻把着门,对他说,要是我们现在都是独自来这里度假,会发生什么。K一愣,然后朋友未婚妻笑笑,把门关上了。K感到愕然,随后又被一种困惑包围了。他在黑暗的门廊里站了一会儿,在回忆里搜寻,直到确认之前从未认识朋友未婚妻,方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不应该有的失落。K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吃惊,然后道德像潮水涌上来一般,抹掉了沙滩上的痕迹。

朋友未婚妻,现在看起来,比几年前遇到的时候,显得更精致。睫毛刷得均匀,眼睛显得很大,说话的时候注视着K,腰直得挺拔。K移近饮料杯,用吸管捅杯子里的冰块和薄荷叶。一束光从对面照过来,照在朋友未婚妻的脸上,倏尔又消失了。K和她同时去找光的来源,没有找到。可能是对面有人推开窗的玻璃反射,K说。
朋友一直没有出现,K给朋友打电话,电话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尝试了几次,索性都无法接通。K让朋友未婚妻也联系朋友,她很确定地说,他很快就到,请K不用担心。没有什么征兆,朋友未婚妻突然开始说起,她有一次在西南城市的出差经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她的声音有点怪异。大概是去年,公司安排她去C城见客户。出差任务并不复杂,抵达之后,会面半小时就完成了工作事项。之后余两天,她就在这座城市消磨。白天逛街购物,晚上去酒店附近一家灯光很暗的酒吧。他是那边的服务员,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他后颈有一副纹身,眼睛细长,冷冷地。点单的时候,也不太应话。这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她说,忽然很想了解这个陌生男人,招呼了几次,他似乎不太通窍,不搭她的讪。她觉得有点泄气,但同时燃起了混合着征服和恼怒的情绪。结账的时候,给他留了张字条,上有句咒骂,大致是骂他不懂风情,然后带着复仇般的快感扬长而去。第二天再去,刚踏入店内,他便迎上来和她搭话。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一小杯烈酒。之后边喝边拿余光观察他。像是按捺不住,他走了过来,对她说,为表示昨天服务的歉意,他代表门店准备了些小食,请她随他去挑选下。便领她从侧边走向后厨的小巷,她这天穿着高跟拖鞋,在狭窄的通道里,啪嗒啪嗒地回响,显得巷子又静又长。借着窄巷顶昏暗的射灯,她这才看清他后颈的纹身,她感到内心一阵不曾体验过的躁动。

讲到这里,K电话铃响了。K松了一口气似地拿起手机,向朋友未婚妻示意,起身向外走去接起电话,是朋友的电话,一阵电流声,然后刺啦刺啦的一段声音,似乎在说什么,随之一阵沉默后,断线了。K觉得有点困惑,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朋友的阴谋。K跨出店门,向左拐,沿着坡道,一路走了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傍晚有点阴凉,路两边的门店亮起些暖色的灯火。空气里又起了一些风,带有些闷热潮湿的风,像是腐败的柑橘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又像是从很远的南半球海洋上吹过来的风。K于是想起,沿着这条坡路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一条江边。此时夜晚的江水,想必在黑暗里兀自沸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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