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再问

2019-12-15 - 9 分钟读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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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在怀念。过去意味着失去,逝去的因为遥远,模糊了刻意涂改的痕迹,好让我们记住那些好的,坦然忘掉尴尬、失败、懊恼。当下的生活里有种寂寥,实际上它可能只是一种宁静而已,可我们总是要从中看出点灰色来。我,何冰,飞飞,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飞飞毕业后留在浙大做博后研究。去年我和小何搬回杭州。我和飞飞联系了好几次,他一直忙,或者不看手机,经常几天后才回微信。何冰自杀后这几年,我和飞飞联系少了。现在在同一个城市了,我总觉得还是应该一起吃个饭。饭局应该要是个顺其自然的事情,如果反复约才攒成局,就感觉有点微妙。晚上走进黄楼,我就有点后悔了。驻唱乐队是一个中年发福的女老外领唱,带两个看起来东欧面孔的伴奏,和一个中国鼓手。鼓手看起来十五六岁,台下观众大半似乎都是鼓手的长辈亲戚,脸上挂着引以为傲的神情。于是上了二楼,点一杯鸡尾酒,几小碟小吃,等飞飞到。

2
我和飞飞认识大约有十四五年时间了。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契机,我开始和飞飞熟识起来的。青春期遥远得迷迷糊糊,很多事情是凭着本能在感知和决定,选择朋友,选择学校,选择兴趣,都很轻盈。
学校是寄宿制,只有飞飞租房住在校外。有一次,我去他的住处玩,房间昏暗,墙上贴了很多他的素描,郊外的树林、一些朋友站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很多自画像,书架堆了很多书,大部分都是诗选,很偏门的俄罗斯诗人。这就是飞飞当时给我的感觉,冷峻,有道德感,就像他的诗,有点张枣和北岛混合的感觉,我现在还能随口背出很多。

无思 
从湖里牵出一匹白马/竹林里大风不止 
时光的尘埃/纷纷扬扬 
一条葡萄藤爬上枣树/溯游到历史之前/两面都如此相同 
讲一个故事,或者不讲 
给河流打个结/我想,这是我唯一能送出的礼物 

3
有一年放寒假,飞飞和我去广西找何冰玩,我们挤在何冰很小的单人宿舍。单人床很窄,睡一个人,地板铺上被褥,再挤两个人。接近春节的时候,何冰合租的其他室友都走了,有一点年底到来的感伤,三个人在四处漏风的房子里随便做点菜,喝一点酒,横七竖八地盘坐在地上,听何冰放点歌,也放他自己的歌。回忆总在悄悄美化,实际当下却很闷,杂乱的宿舍,摊在地上缩成一团的被子,一次性杯子装着的廉价酒,窘迫的物质生活。回忆我们三个,因为都很闷,话都不多,就算情绪兴奋起来,也不特别爱表达,所以聚在一起总是沉闷,大段大段的沉默,前言不搭后语地聊,可我们却老是花很多的时间,无聊地待在一起。
然后去爬了大明山,阴冷的天气,还没到山顶就开始下雪,爬到山顶,已经开始飘鹅毛的大雪。最高点是南宁气象局的天文台,房门紧锁。大雪覆盖四周山峦,视野里一片白。飞飞随身带了支笛子,攀上天文台的平顶,兀自吹了起来。说来又觉得造化弄人,谁能想到不久后,何冰就在离大明山不远的地方自杀,而飞飞又如修道出家般遁入空间天文学科研。他本科社会学,纯文的背景,放弃了记者的工作,突然选择跨系硕博连读纯物理,一读就是近十年。我觉得何冰的死,对他的选择有一些影响。
这些年他一直在各地的天文台做实验,天文台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经常大半年人间蒸发。断断续续,我知道他在南疆待过半年,在智利、挪威待过,有段时间又出现在西伯利亚。我时常想起他,就会在微信上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同步一些现状,又在哪了,实验进展如何。聊得不深,他也不会主动问。有时候我觉得我关心飞飞是种自私,我希望飞飞对于我,是长久不联系友情也不会变淡的朋友,就好像我们中间有什么样的默契似的。这其实是我自私的愿望:至少还能有一种友谊是纯粹的,这样让我自己好受点。不接受复杂,摆出纯真的姿态,就是一种拒绝,对世故的不接受。何冰说这是种逃避,用看似率真的方式,占据自我道德的上风,来拒绝没能力处理的事。

4
这几年,飞飞像避世一样,不写诗了,也许是写了也不发布,不发朋友圈,微信每次联系都回复很慢,一副带着拒绝的礼貌,其他朋友都不知道他的近况。
最近一次见面,是前年在我和小何的婚礼上,也许那也是周围朋友呼啸而聚的最后一次了。婚礼流程结束之后,在天台再聚了会儿,朋友们都比较沉闷,我从来也不知道怎么活跃气氛,就听听歌,喝喝酒。黄昏降临的时候,山峦映照着天色,有种南方特有的昏黄。我就一直喝着酒,喝也不是一种热闹的喝法,不停地举杯兀自干了,然后我想起何冰,想起了一些有的没的,很快就醉了,念叨着这辈子朋友能完整聚起来的机会,可能就是婚礼和葬礼了。第二天醒来,飞飞已经走了。
小何后来告诉我,飞飞当天跟她说,我们这群朋友都是忧郁的性格,他要感谢小何,能一直拽着我,让我不至于太灰暗。这让我有点触动,婚礼前一天,我去车站接他,他提着两瓶酒当贺礼送给我,我们也没有来得及说太多话,想起来,那感觉是我这几年里见他最开心的时候。

5
室内还是一如即往闷热,让这爵士显得更加聒噪刺耳了,闷热的空气在室内不停地膨胀翻腾。
迟到了好一阵,飞飞来了,他点了酒。我们就着酒寒暄了下,他说了杭州的交通,最近的天气。我说了我的工作,搬家的一些事情。两个人感叹了下黄楼什么都没有变。然后很快就恢复沉默了。
窗外西湖上刮起阵阵夜风,树叶沙沙的声音,让我隐隐约约回想起南方夏天的感觉。他更少话了。甚至比之前更封闭了,语言都游走在边缘,没有热情也没有意愿更深地表达。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都是沉闷的人,对情绪的起伏感到天然的羞愧,看上去总是同一种神态,从不热烈地表达。工作这几年,如果说在跟人聊天这方面,我还有什么提升,我觉得我能更好地接受尴尬了,在各种沉默的缝隙中,能至少挖掘出一些话头来,承担一点起码的社交礼仪。但是面对飞飞,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于是又聊了一下他弟弟,实验的进展,毕业之后的打算。他介绍了他在冰岛的一些见闻,学校里的一些变化,和一些其他朋友的近况。我们都没有聊何冰。

6
从黄楼出来,我想我有点醉了。在门口,我原本想拥抱一下飞飞,表达一点什么,想了想,还是只握了下手。然后我们说再约,飞飞打的车很快就到了。我继续往北拐,步行回去,凌晨南山路上,西湖旁边的树在湖里映着黑影,风不停地摇动,路边还是很热闹,人来人往,丝毫没有入夜的意思。不知道是酒精还是什么别的,脑子里想了很多。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原本还要问飞飞一个什么问题,算了。
路边有个水果店在放综艺,节目里盘尼西林在演一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老歌,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起第一次听这歌,大概也是在何冰的房间。

Open my eyes in morning rain 
And gently find out black shoes 
Clouds are slowly drifting by 
who is crying under the sky 
It’s maybe the slowest bus. 
Which colour for her is right? 
And I see all the teenagers' eyes, 
you tell me they are tough and red. 
Say, say it again, 
sometimes the memory was winding my mind. 
Say, say it again, 
you know the past things could set me free.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有一种久违久违的雨的感觉,像是在告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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